国际大都会的一个标志，就是人员复杂，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可以明说和不可言传的各种目标，走到一起来。在乡下小村里，偶有的外来户，总比较扎眼，背后免不了有人指点一下，外来的。在城市里，只要混入人群，就抹平了，事情可以从头儿来。
　　
　　在中国，同时汇聚着56个民族的城市，不好找。即使能凑齐数目，个性并不鲜明，平时也好关键时刻也好，对各自文化的宣传都很温吞，一点儿也不嚣张。来自五湖四海的人，都生活在同一个温暖的大家庭里。在北京的时候，除了清真寺、买羊肉串儿，对民族特色不敏感。就是一种，无所谓特色，特色在于对比和差异。我们是汉族，要是与人说其实一个蒙族一个满族，也不会被怀疑，天生的模样差异不显著。如果在纽约，与人说我们其实是白种人，父母属于高加索，那么周围的人就会过来关切：那你们俩怎么长成这样了？差异太显著。
　　
　　纽约，跟它所属的国家一样，是完全由移民组成的国际大都会。每十年作一回人口普查，去年的结果，最近刚发布。不熟悉的民族以后再说，光说华裔，有243万。其中纽约州有42万，纽约市占36万。所有在这里呆过一段的乡亲们都认为，这是绝对的不完全统计，其实远不止。数人头儿，比数米粒要难，关键是活动，有腿。土地辽阔，散开了不觉得多，一集中就明显，外来移民在国际大都会高度集中，全美华裔单在纽约市就集中了15%。
　　
　　树林子大，极其复杂的人群挤在一处，怎么个活法！在人种和文化相对单纯的地方生活久了，很难想象这种复杂程度。跟体育比赛一样，各路人马照一种规则玩。想玩，在过程中，就要暂时抹杀你的所谓特色。作为一种补偿，心理的，精神的，往往也是经济和政治的补偿，在相对轻松的时刻，可以任由你保持特色甚至夸张到某个程度也行。利益冲突是家常便饭，但它所提供的竞争活力，也是十分可观的，它所形成的文化生活，永远不会平淡。
　　
　　土著历史不论，从有外来户计算，从显著的组团划分，形成今天纽约大家谱的格局，有个大概顺序。先是荷兰，后是英国，接着有爱尔兰和德国，再往后是意大利，和以前叫苏联现在又改叫俄国的一大片。再接着捋，跟现在越来越近：多米尼加、牙买加、中国、印度、海地，越往后越广泛，加勒比海、拉丁美洲和亚洲广大地区。
　　
　　从皮肤颜色看，越往新近，色调越厚重。从文化传统看，越往新近，与西方文明发祥地欧洲中心的差别越大。从社会治安看，是不是越来越乱了？未必。
　　
　　最早来的人图发财，随后来的不少出于宗教和政治原因。后来的人，有不少老实人，奔来的原因主要是穷。在新大陆阶段，纽约是国际贸易口岸，它自己并没有多少土特产。能张罗事的人，往往是胆识超群浑身海盗气有特殊能耐的主儿，比别人活的长久又能积攒下钱财形成势力，没两下子格色的本事不行。换句话说，老实人，少。
　　
　　能混下来站住脚以后，这些人开始变得怕死。无产者是无所畏惧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有鞋的就时时要提防光脚的，凡事最好立规矩。这样的规矩，按说只会有利于先来者，后到的比较反感。但如果考虑到每天都成千上万地往里涌，哪怕早到一天的人，也会觉得，有规矩总比没有强。成文的，叫法律，许多不成文的，就是约定俗成。条文会修改会加补充条款，规矩也是时刻变化，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地区、不同的阶层，都不一样，真是一言难尽。只能说总的认识和感觉，那就是：想活，就要学会容忍差异。气不份儿，心里骂街，表面儿上要就乎。
　　
　　国际大都会，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但混入人群不声张的话，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把你挑出来。走在纽约街头，新来的异乡人，应该感到很舒服，在这里，没有人在乎你是新来的，没人理你，大家对外观的差异已经麻木了。
　　
　　歧视？当然有。这东西扎根在人心里，几代人也很难扳过来。嘴上不能说，开玩笑时也要留神。这么活累不累？不能畅所欲言？习惯成自然，这不是最累人的方面。在北京住上半辈子，就可以看不上干各种杂活儿的外地人，管他们叫流动人口，可是从元朝住到现在的北京人有几户？纽约人，从本质上说，全是流动人口。如果有一位非洲来的黑人兄弟想在中国某个单位找工作还想提干当领导，会不会也挺困难？
　　
　　汇入人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要从人群中脱颖而出，逢年过节，宣传张扬自己的民族特色。这样的活动，几乎每天都有，花样百出。这也是一种形式的教育，教育后代继承传统，教育旁人加强理解和沟通。这当然也有规矩，不能扰民，要照顾多数人的忍耐限度。春节时舞狮子可以，放鞭炮原来行后来违法。许多不是亚裔的纽约人，至今还很怀念年轻时赶到中国城看热闹闻充满硝烟的空气看满地碎屑的情景。
　　
　　最容易接受的，是吃。不出纽约城区，可以吃遍全世界。一说吃，连我们自己也来情绪，想起一些有趣的现象。中国城向来以脏乱著名，东西摊到边道上，带鱼腥味儿的脏水顺着往下坡处流。小年轻的移民后代，想图个情调的，不少坐在小意大利的咖啡馆，一街之隔，往往也就一壁之隔。这年头儿人活得在意，讲究健康自然食品，其实往往要求的是看着素静，特别是中青年女士们。最近，在不少中国人开的超市里，纷纷增设日式饭卷专柜。顺不顺口两说着，视觉上整齐悦目是肯定的。在国际大都会，交流是无孔不入随时随地的。
　　
　　吃上如此，看也有影响，比如看电影。许多人粗浅地了解别人的生活，是从看电影开始。纽约每天上演的所谓外国影片，数量品种水平，在全美各地是首屈一指的。平时不动脑子的，是通过被动地看别人拍成的故事，哪怕是不完整并不地道的异域故事，才觉悟敢情哪儿的人，喜怒哀乐都一样。
　　
　　在国际大都会生活，不会教人多行善事，但会让人容忍不同。有许多中国城市在争抢国际大都会的名份。楼房高度街道宽度吃穿消费，其实是次要的。如果哪座城市，其中的工作单位在招聘的时候见到外国人应征而不觉新鲜，而这位又要办绿卡又要入籍又要陆续接来七大姑八大姨，那么那里就是国际大都会，至少非常有戏。之前，任何主观描述都是标榜而已。国际大都会的人，待人接物举止谈吐，做生意的方式，服务态度和质量，对艺术的品味选择，都会显出不同，因为观念不同。
　　
　　但不管多少不同，当对人外观差异开始麻木，就会发现好人坏人的比例永远一样，这却是很神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