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时,不安与焦虑已经转换成浓厚的怨气。尽管大家都同意,教授其实很有耐心,问问题时从来不会给人难堪,不会指名道姓,指责谁说的不对,也很少出其不意抽点同学回答难题;但是,不讲答案的方式,让许多同学无法忍受,纷纷抱怨几堂课下来丝毫没有收获。凯伦(佩里尼第一节课后,与我有短暂交谈的金发女子)就是其中一个。据她表示,星期四课后回到家,她沮丧了很久,最后还难过地泣不成声。或许泰瑞的简短评论,道出了绝大多数同学的心声。
“吉格曼根本不是教书的料,”泰瑞说:“难怪学校从前要解聘他12年。”
摩利斯教授就完全不同,一开始立即广受学生欢迎。打从他踏进教室的第一步,同学立刻感受到他无以复加的魅力。
“我叫摩利斯,很高兴来到这里,与你们一同讨论民事诉讼上的问题。”他的开场白,包括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单单这点就与其他教授大有差别。或许自我介绍对摩利斯是必要的,因为显然班上还有人不相信台上站的,正是这堂课的教授。据我所知,他从前在达特茅斯学院读书时,兼打美式足球,还当选过整个长春藤盟校的明星球员;现在出现在眼前的他,黑黑壮壮的,依旧保持年轻球员矫健的模样;蓝色牛仔裤与红色休闲衫的穿着,加上深色长发,的确和一般教授大不相同。他身子半靠在讲桌上,亲切地与学生对谈,就好像神气活现的运动员,频频找机会跟啦啦队员闲聊一般。
正式上课时,他还是保持轻松的态度,手插在口袋,边踱步边说话。无庸置疑,整个课堂气氛十分融洽,老师与学生的距离也不会拉得那么远。摩利斯很年轻,才31岁,甚至比组里一些同学还小;穿着的方式跟我们大同小异,言谈中也不时夹杂我们这一代熟悉的俚语。除了外表的言行举止之外,摩利斯的内在观念显然与HLS的主流思维格格不入,仿佛是学校系统的圈外人;这对刚进法学院的我们而言,又增加了许多对话的空间。三不五时,可以听到他毫不保留,批判法学院及整个法学教育。
“等你们毕业之后,掌控的权力恐怕是现在无法想像的。”摩利斯侃侃而谈:“在法律界,要糟蹋别人生命的机会多得不胜枚举。别以为这很好玩;大多数教授不喜欢谈论律师拥有的破坏力,但这是将来你们踏入实务界必然面对的问题。我希望能有机会多与你们聊聊这方面的事;当然,也谈谈律师能做的好事,虽然那是比较难达成的。”
至于课程进展的方式,摩利斯也有“非正统”的做法。据他表示,按照座位表抽点学生,才能让同学都有均等的发言机会;但是,如果被点到的同学因任何理由不愿意发言,尽可大
胆地说不,没必要勉强。“我绝对不会强迫你说话。如果没有话说,不用花心思设想各种理由搪塞。”摩利斯唯一的要求是,当同学还在发言时,其他人不要抢着举手。
一般认为摩利斯是属于理论派的人物,教书抽象而不着边际。民事诉讼处理的是一整套有别于刑事系统的法律规章。记得注册时,彼得学长告诫我们,摩利斯倾向于用哲学的思维切入,探讨条文规范的后设问题。但是,最少在头几堂课还看不出来。他很体贴地顾虑到我们对法律语言不熟悉,为了免除同学更深的疑惑与挫败感,整个讨论是自由不拘的。虽然案例重点仍在民事的诉讼上头,任何疑难杂症随时都可以提出。不难想像,许多被佩里尼吓倒而不敢显露自己无知的同学,纷纷趁此机会,问起关于契约法的问题。
组里同学对摩利斯的方式,大都表示肯定与感激。“我真是爱上他了,”凯伦兴奋地说:“他实在是太棒了!”在紧凑课程当中,总算有一门课让人比较安心。对于刚进法学院的新生而言,头一周是最难熬的。虽然我的情绪一直很高亢,许多同学却显得垂头丧气。沉重的功课压力,持续的焦虑不安,真会叫人心神耗竭。整个星期,不断传来有人失眠、胃痛、病倒、痛哭、酗酒、过度饮食、过量吸烟的消息。我的高度兴奋,并不值得沾沾自喜,恐怕只是衰颓的另一个不祥的极端。此刻,同学们都站在一块儿,互相倾诉各自的苦恼,彼此寻求适当的慰藉。
同舟共济的感觉持续了好几周。这点固然不错,但渐渐地,随着课程难度增加,大家发现除了功课,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于是所有谈话内容,尽是法律。不再有人会问我从哪来的,英格兰有哪些吸引人的地方。校园仿佛是独立而密闭的法律世界,关切的话题只有一个。对于法律,同学愈来愈健谈,也愈来愈多人喜欢在日常言辞当中卖弄新学的专业术语。刚开始的确不大习惯在走廊上听到:“去质问一下,那个立场是否站得住脚?”或是:“让我给你一个正式的警告。”不仅是用词如此,整个口吻与腔调都刻意装得一板一眼;奇怪归奇怪,大家似乎乐此不疲。
结果,反倒是摩利斯对我们的术语狂热调侃了一番。一天,在民事诉讼的课堂上,老师问了个问题,一名女同学回答:“法庭对此主题并没有合法的管辖权。”
“我并不确定你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摩利斯笑着笑说:“不过,我很高兴你用这样的方式说话。毕竟,要先学会如何呱呱叫,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鸭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