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街道依然热闹非凡，曼哈顿的风光依旧，只是在这边增加了一条风景线，有不少人在街头设摊作画出售，他们画肖像，也有临摹名画的，画者大抵是中国的青年人。他们的生意说好也不好，目之所至，当场要画肖像者寥寥无几。不过，大多数画者手中还是有活干。我看到一位画者正临摹着罗丹的作品，我停了下来。他对我看看，问我要不要画个肖像，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一般收20-30元不等，你是同胞，10元钱就可以了。我没有要画的意思，我只是好奇，问他能靠此维持生活吗？他说，很难说，这也是打工的一种，既然我们出来打各种各样的工，为什么作画就不是打工呢？再深问下去，他先前做过餐厅洗盘子和公司杂役之类的事，倒不是怕累，反感的是常受老板的歧视甚至呵斥。歧视是很伤害人的，他不愿过这种精神受压抑的生活，幸而在中国他是学美术的，于是就走上了这条路。正说着，一位美国老太太上前要买他临摹的那张画，我就悄悄走开了。

　　在另一条较冷僻的路上，看到一位年纪约四十左右的人在设摊卖国画，有山水画、人物画，也有静物画，那些画很平常，只是骗骗洋人罢了。特别的一点，摊上写着“代客裱画”的中英文字样。我于是同他聊了几句，知道他是江南人，和我也算是同乡。据他说，他的收入主要是代客裱画，裱价不菲，靠它生活。至于那些国画，是别人画了托他代售的。他说在美国的华人中，不少人喜画或会画，但不会裱，他原来作裱工，正好发挥所长。不过现在有点不行了，陆续来了好几个裱工师傅，互相竞争，裱价就大落，生意抢去不少。不过他的一技之长还是能顶得住的。

　　使人感到寒伧的莫过于唐人街上的一些小摊贩，摆着些日用杂物、假首饰和纪念品之类，大抵由一个二十上下的女青年守摊。要同她们谈话很困难，口音像是福建一带的，她们不愿说什么，要问，她就给你打岔，只顾推销货物。据我推测，她们来美国不久，语言有困难，很有点像“偷渡客”的样子。在一个摊子上，我买了两样小物件，那女青年才说了摊子是老板出钱摆的，她每个月不过拿一点很微薄的工钱。

　　在美国生活过得较好的，算是操作因特网的一族了。他们大都是亚裔青年，有印度人、马来西亚人、印尼人，还有不少中国人。他们大都受雇于公司企业，在业主指定的项目中运作。他们不仅技术熟练，而且都具有各项专业知识，如统计学、市场分析、金融、企业管理、股市等。这是属于高一层次的职业，他们不愁没有受雇机会，随各自的机遇而自由流动。他们的生活水准接近于白领阶层。照我看，他们都有些桀骜不驯的气质，因恃有才能，经常挑取优裕的职位，表露出一种合则留不合则去的矜持习气。

　　然而美国人却有一种不成文的人际关系规则，只要是下级，你得在一定时候向上级汇报工作，有事无事都得去谈一谈。可是在亚裔中不少人却很不习惯，认为这无非是对上级的一种奉承。有事我自然会去找你，没有事也去找你，便是一种讨好卖乖。自然，人总是有不同的，有的人在下班前总要向主管人员打招呼说上几句，虽然是走过场，但不可少。另一种人就讨厌这种带有阿谀奉承的陋习而不予理睬。此时，主管人员对后者就颇存芥蒂，认为是对他的怠慢，甚至瞧不起。于是有意无意找对方的碴儿。你们不管怎样，总得给我讲一讲工作情况，难道一点事也没有吗？你既然对我没有好感，你并不喜欢我，那么我对你也不感兴趣。实在不行，你可以离开这里。有的受雇者经不起这类的谈话，就一怒而离去了。在离去的那一天，主管人要对离去者作一次谈话，样子很恳切，说的意思无非是你要在美国工作下去，对主管人员的尊重，是必须遵守的。你的辞去我很遗憾。我祝贺你将得到你所满意的新的工作。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你和未来的主管人员的关系是否融洽，将是决定你在那边工作是否愉快和胜任的一个关键。

　　听起来振振有词，似乎并无什么恶意，但是辞去者并不满意，因为他的离去不是因为工作失职铸成了某种错误或损失，而只是一种微妙的人际关系上没有达标，如此而己。要与主管人员作什么争辩是徒劳的，而且互相间永远说不清楚。主要一点，是主管人员永远占着上风。从餐厅洗盘子到操作因特网，里面都存在着一种普遍性的歧视，自然程度是不同的，然而性质却一样，对于一个不具有容忍性格的人，会认为这是精神伤害。尽管有的人在容忍着，而心底里却未必舒畅。我不知道那些主管人员对待美国雇员是否也取这种态度，我表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