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君子也不得不委屈一下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有句台词，叫“有时君子也不得不委屈一下”。是的，别说我们小人物了，有时连国际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有被拒绝签证的。申请留学签证的也有类似遭遇，被拒签一两次后本来已经心灰意冷，但忽然又峰回路转，签证官网开一面放行。不过，这时你已经交了两次或三次签证费，而且“民族感情”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美国人的做法很有点先打三下杀威风的意思。不过，美国较过去已经进步了许多，这些签证官的先人移民美国的时候，入境前也曾在爱丽斯岛上脱掉衣服接受体检。

　　被拒签后你咽不下这口气，怎么办？可否诉讼？很难。即便管辖权不成问题，即便法官愿意受理，胜诉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问题出在哪里？问题出在自由裁量上。什么是自由裁量？自由裁量并不见于立法机构或行政机构制定的法律、法规之中，而是由法院的判例所界定的。这倒不是因为两个机构对此问题视而不见；自由裁量的历史由来已久，而且出现的频率很高。立法机构和行政机构的沉默说明什么？说明自由裁量这个概念很难缠，很难统一思想，必须一案一看，充分发挥法官的聪明才智。美国最高法院也没有就此发表过意见，不愿趟这摊混水。

　　自由裁量一词在中国也经常用，反复用，但并没有任何定义，只能到国外法律中去找。“自由裁量”(discretion)指担任公职的人行使其职权时可以按照自己的判断、按照自己的良知做出决定，而不必牵挂他人的判断和良知。换言之，自由裁量少客观因素，多主观因素，少集体因素，多个人因素。

　　自由裁量的一大特点就是，做决定后不用说出理由，或是不用说出详细的理由。不错，签证官会说，拒签是因为申请者“有移民倾向”。但这是理由，也是结论，而且更是结论。签证官没有说明为什么认为你有移民倾向。签证官有时也会说些理由，像是申请者是单身，言外之意，是怕申请者嫁个美国人或是娶个美国人。有时他们还会说你的钱不够。但这些理由他们从来不落实在书面文字上。

　　签证官面试的时间平均不过两分钟，如何能做出明智判断？我请教过美国使馆的一位华裔美国人。不知因为是炎黄子孙，还是因为喝了点葡萄酒口滑，此兄很坦诚，说他是凭第一印象，看对方顺眼不顺眼。如果珠光宝气，面目可憎，那就拒签。然而，如果你沉鱼落雁，冰清玉洁，是不是就能顺利过关，畅行无阻？难说！要是奖学金太少，去的又不是名校，签证官会把你挡回去，说是既然你生活无保障，又是二三流学校，为什么还要到美国去乱跑呢？要是你去名校，又是全奖，签证官会说，你条件这么好，赴美后肯定滞留不归。这是典型的“第22条军规”难题。美国作家米勒的同名小说中有条军规，说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空军飞行员怕死，很多人想停飞。按第22条军规，飞行员必须说明自己精神失常才能停飞；但如果飞行员能够说明自己精神失常，那就恰好证明精神正常，不能停飞。

　　■因人因地而异的不确定性

　　自由裁量的最大特点就是因人因地而异。我一个朋友曾在维也纳申请去美国留学的签证，签证官很客气，同他一见如故，主动说他也是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的研究生。交谈不过两三分钟，签证官便说起自己是在哥大结识他太太的。

　　在北京就不一样了，事无两样人心别。我朋友申请签证，排在他前面的青年，非要与他换，说是轮到的签证官拒签成瘾，青年害怕。我朋友换了。青年也拿到了签证。青年高兴啊，有“鱼儿脱得钩去”的欢跃。我朋友当时真想说，不管你是爱国的还是卖国的，不管你以后是衣锦还乡还是客死他乡，你现在都需要端正态度——应该是“此去经年，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感觉才对。但他终于不忍说破。青年十分的感谢，要请我朋友吃饭。我朋友好不容易才婉拒成功。青年又要交换地址，我朋友又换了，他想难得做好事，很想跟踪一下。不过，以后他竟连个平安到达的电子邮件也没有收到。谈起这事，我朋友觉得当你帮助了别人，但被帮助人的感激之情能够续存多久，也都是一种自由裁量。

　　■“假设”——一个小小的机关

　　自由裁量还有个小小的机关，就是“假设”一词。《移民法与国籍法》第214条说，签证官员假设申请者有移民倾向，除非你能证明你会回来。“假设”是一个强大名词，也是美国判例法中界定的概念。这里的“假设”(presumption)指以某一种已知事情假设或推断另一种事实或结论。就申请签证而言，已知事实是签证申请者想去美国，而假设／推写的事实或结论就是申请者有移民倾向。

　　“假设”的要害问题是举证责任，必须由要推翻假设的一方出示证据，证明事实相反。遇到这种情况，律师都是很头痛，因为这种举证都比较困难。上文已经提到，你獐头鼠目，一脸猥琐，自然有可能被拒签。你羞花闭月，气质高雅——“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那也还是有可能被拒签。吾人悟出一副对联，上联“说你行不行也行”，下联“说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不服不行”。对联不太工整，上、下联字数不等，但“假设”锁定的举证责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滥用自由裁量

　　那我们对那些坏人坏事就没有办法了。有办法的，可以说他们是滥用自由裁量权。“滥用自由裁量”(abuse of discretion)指决策武断、不合理、违背规则本来的意图或是超出权力范围。

　　定义不清楚？没有关系，这在法律中是常有的事。事实不清楚看法律，法律不清楚再看事实。还是回过头来看签证。如果某年某月某一天，某签证官拒绝了所有签证者的申请，那是可能滥用了自由裁量权。如果此人接连两天拒绝了所有签证申请，那就很可能是滥用了自由裁量权。如果此人接连三天与中国同学为敌，只要是遵循常理的人，都会说签证官滥用了自由裁量权。

　　再比如，倘若被拒签的都是某校的学子，而理由是该校学生反美情绪激昂；签证官问，既然你已经公开宣言，说美国不好，为什么还要到那里去乱跑呢？这也是滥用自由裁量！同学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反过来，如果签证官接连三天向所有签证申请者大开绿灯，美国政府也有可能说签证官是滥用自由裁量权。说没有受贿也没人信。

　　但不要紧，以后还有机会，还可以为我们的学子讨回公道。法治社会中的大部分问题都可以转化为法律问题，而许多法律问题的最终解决又不取决于法律本身。如果我们自己的驻美大使愿意为学子说话，奔走一下，斡旋一下，事情就有转机。如果美利坚的优秀子孙也很想来中国取经，也在中国的领馆前排起长队，事情也就好办多了。